她与言情小说结缘是在小学二年级。一日，曲奇像往常一样踏入校门口的文具店，却发现了几个新书架。她的目光掠过《查理九世》、《淘气包马小跳》、《皮皮鲁外传》，在角落中看到了一本被翻烂的言情小说。“我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本书有着格外夸张且花花绿绿的封面，书名叫《心跳小夜曲》”。

  出于好奇，她随手一翻，由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书中描绘的男女之爱是不同于家人、友人的另一种情感，却又同样具有甜蜜或悲伤的奇妙滋味。对此，她感到好奇，想要一探究竟。自那之后，曲奇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踏入了言情小说的世界。

  言情小说有许多类型，对曲奇而言，套路比较相似的宅斗文和宫斗文已经没办法满足她的爽点，架空则成为她近期的最爱。这一类型以主角重生或穿越异世界为主，特点在于主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正是因为主角提前知道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就能早做准备，轻易化解种种难题。

  在言情架空文中，男主角通常是女主角坚实的后盾，在后者“打怪升级”的途中提供陪伴和帮助。但曲奇坦言，最吸引她的不是这类小说的“言情”因素，她更想看到的是女主角独立自强、排除万难、获得成就的情节，而爱情只是主角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这种类型的女主角也反映了曲奇对人生和爱情的期待——成为一个事业有成、很有人格魅力的人，最后就会收获水到渠成的甜蜜爱情。

  然而，这种要求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通过看言情小说，曲奇慢慢明白了自己成长的方向和对未来伴侣的要求，“我喜欢工作上的能力强、颜值高、对感情忠诚、性格温柔包容或者阳光开朗的男生”。但另一方面，这种要求部分建立在小说世界的虚拟人物身上，这些男主角都太过完美，但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普通人猜忌，他不；普通人放弃，他不；普通人撒谎，他不：他坚定地爱着女主角。男主角的执着与当下的crush文化形成鲜明对比，也影响了曲奇的感情观，成为她至今单身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她坚决否认“爱看言情小说的人都是恋爱脑”这一观点，她强调，双方在恋爱过程中能否为彼此提供情绪价值很重要。对曲奇而言，她可处理好生活、学业和工作上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找对象？”而且，她担心恋爱或结婚后需要面对不少现实问题，比如，何时生孩子、生育带来的痛苦和身体健康隐患怎么样才能解决、小两口谁要付出更多精力来带孩子，这些都需要曲奇做出抉择。

  在小说世界里，她无需有这种顾虑。“言情小说给读者提供了恋爱中的正向情绪价值”。每当曲奇很累或者心情不好时就会看小说，从中获得难以言喻的快乐，“有时我也会把自己带入成小说里的主人公，能够解决所有困难，还能拥有甜甜的恋爱，什么烦恼都没有”。

  尽管如此，曲奇也明白，言情小说是生活的调味品，它能缓解不愉快的情绪，让人对一帆风顺的人生和美好的恋爱关系产生期待，但这并不是全部。她的生活还是被繁忙的学习、复杂的学生工作和一个接一个的实习所占据，小说只是提供了一个缓解情绪的场所，归根结底是为了她的实际生活服务。当她调节好心情，才会以更加饱满、更加热情的态度投入到新的一天。

  此外，随年纪和学识的增长，曲奇能更加敏感地辨别小说或者是恋爱题材的电影、电视剧当中反映出的现实问题。例如，作者在描绘婚礼的情节时，通常会提及“女主角的父亲牵着她的手走向男主角”这种司空见惯的场景，但曲奇会提出质疑：明明是男女主角双向奔赴的爱情，为何会在婚礼中出现一方对另一方的“交付”性动作？由此，她进一步思考情节中的女主角，包括现实中的很多女性是否真正获得了思想上的独立、尊重和自由。可以说，在阅读中的不断反思持续塑造着曲奇的独立和平等意识。

  而且，曲奇很清楚幻想和现实的差距，不会沉溺于甜蜜但虚假的小说世界。她常常与书友吐槽“霸道总裁”的油腻、“不工作忙着谈恋爱公司都不会破产”的虚假、“这个女孩遇到事情只会嘤嘤嘤怎么不想着去处理问题”的无奈。发现小说的不足、感知书中美好的品质和瞬间，从而让自己成为美好本身——这才是她阅读言情小说的目的。

  所以，她将缘分看得很透彻，正如张爱玲所言：“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爱是一种积极主动的行为，这种行为的回报不来自他人，而在于自己。曲奇依旧在阅读言情小说，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也期待着终能拥有属于自身个人的爱情。

  摩卡（化名）初中时，言情小说在正值青春期的女同学中风靡起来。她们互相借阅、讨论，乐此不疲。起初，摩卡对此兴致缺缺，因为她已经有了一个爱慕的男生。他温文尔雅，谈吐举止颇有君子之风，与操场上疯跑嬉戏的男孩并不相同。于是，摩卡大胆向他表露了自己的喜欢。

  “我炙热的感情好像把他吓到了”。但没过多久，心上人就和摩卡的一个好姐妹在一起了，他们整日在摩卡面前成双入对，让她心里尤其不是滋味。于是，摩卡选择在言情小说的世界中寻找理想的情感。

  起初，摩卡只看“霸道总裁”文。无疾而终的初恋让她急于摆脱这段不好的情感体验，所以她选择了和谦谦君子截然相反的霸总类型。虽然霸道总裁的设定难免千篇一律，甚至落入“无脑玛丽苏”的诟病，但是霸道总裁人设的内核一直被沿用至今，令许多读者欲罢不能。

  在言情小说中，霸总帅气多金，总裁的身份又与成熟、实干联系在一起，波澜不惊的他们往往会在阴差阳错之下独独垂青一个平凡的女孩，从此情感专一，无条件地支持、相信小说里也许还不够完美的女主角，最终排除万难与她终成眷属。而摩卡需要的恰恰是这样一份坚定的感情，她将自己带入到“傻白甜”女主中，期待一位霸总从天而降。

  不过，随年纪增长，摩卡愈发意识到现代言情小说构建的世界与她真实生活的空间截然不同，她不再幻想救世主的出现，而是更加专注自己的成长，并想和触不可及的现代言情保持距离。所以，从高中开始，摩卡只关注有外挂的古代言情小说。

  在摩卡喜爱的重生小说中，女主角往往会在开篇就含冤而死，然后通过偶然的机遇重活一次，并利用前世经验趋利避害，最终“事业爱情双丰收”。此时，摩卡的关注点不再是她能否找到霸总，通过女主角自带的空间或重生系统，她能轻松的获得上帝视角带来的爽感。此刻，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美强爽”女主。

  不过，摩卡并没有因为畅想自己作为大女主的人生而放弃心仪的“霸总”，其成熟、理智、专一的内核依然是她择偶的标准。而且，她渴望在真实的生活中体验理想的爱情，甚至一度不能接受单身状态，为了恋爱而恋爱。“当我没有遇到理想型时，我一直在试图找到一个理想型，希望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如言情小说中的男女主那样具有深度。”如果对方符合她对理想型的设定，摩卡便会和对方确定关系，一旦她发现双方并不能够达到这种境界，便果断抽身。

  在感情不顺时，摩卡不断地把男朋友和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作比较。在一本重生文中，男主角身份地位高，能力极强，总是霸气护妻，心中只有女主一人。摩卡将男主角的品质提炼为三点：对女主的爱很坚定；非常勇敢，直接表达他对女主的好感和爱意；自身能力很强。

  她的前男友曾经在分手时坦言，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始终没有办法成为她的理想型。其实，摩卡从未直白地和前男友谈过有关理想型的话题，但她确实会在心中默默衡量。比如，她希望对方能够在与他人交往时变得高冷一些，因此，一旦前男友在网上滔滔不绝地和异性朋友聊天，摩卡便会心生不适。毕竟，按照霸道总裁小说的逻辑，男主角身边很少有如此亲密的异性朋友。

  终于，摩卡还是找到了理想的爱情。她的现任男友对不相关的人很高冷，但在摩卡面前幽默风趣，这种得体适度的边界感使他走进了摩卡的心。

  虽然摩卡始终都在追求高浓度的爱情，希望双方能达到情感上的极度共鸣，但是爱情在她生命中的比重在逐渐降低。从天而降的霸道总裁不是生活唯一的解药，她不再盲目地恋爱，而是和言情小说中的美强爽女主角一样，更关注自我的成长。

  虽然摩卡仍然相信爱情，也愿意为此努力，但对现在的她而言，没有爱情也没关系。“面包我自己有，七彩祥云我能骑，巨龙也能自己打，但我仍期待着和你相遇。我一定会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然后大步地跑过去、奔向你。”

  “言情小说确实是一场美好的梦境，”晋江言情分类月榜作家蛋糕（化名）坦言，“但我并不认为创造与编织梦境是坏事”。

  蛋糕的线岁的女大学生，她在毕业季决定与中国最大的女性向文学基地——“晋江文学城”的编辑签约，正式成为一名全职言情小说作家，而在此之前，她已经有了长达七年的言情题材作品的阅读经验。她丝毫不避讳自己对通俗言情文学的热爱，自豪地说道：“我首先是爱情的感受者，故事的体验者，然后才是梦境的创作者。”

  言情小说看似种类非常之多，但核心绕不过其字面含义：“情感的表达”。蛋糕对言情题材创作的兴趣也正是始于“磕cp”时炙热而满溢的情感。“我当时十分喜爱一对娱乐圈的荧幕情侣，但我明白他们在综艺栏目的互动只是浅层的表演，埋藏在冰山下的身后情感还亟待我们这些支持者来展开，来探索。”她戏称自己是“挖掘者”，在蛛丝马迹里寻找无限的美好，把分秒的细节放大成感人的文篇。

  丰富的写作经验让蛋糕有能力从欣赏他人的暧昧，慢慢地过渡到创作属于自身个人的故事，收获了万千粉丝的订阅与收藏。谈到创作言情小说时的独特感受，蛋糕认为，“创作一种爱情”的神圣感是无可比拟的。她用认真的语气说道，“我时常感觉自己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创造一个完整的平行时空，形形的人在我缔造的世界里真实地生活着，真实地相爱着。”

  言情小说的创作对蛋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减少了她的恋爱机遇，却又帮助她健全了对恋爱的认识。正如她所说，“‘日更（每天需要更新一章节）’的硬性要求压缩了不少我平日社交的空间与结识异性的机会，但我仍然不会放弃对爱情的憧憬。”

  蛋糕还提到，在今年暑假，她曾参加由网易轻博客社区Lofter发起的创作活动，规则是“任意生成两种人物属性，按照随机生成的要素写作”。她在落笔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打动读者的从来都不是附着在人物身上的标签，而是灵魂的契合，“身材高大”“样貌帅气”“霸道总裁”都只是虚无的词汇，真诚的互动才能引发共鸣。

  随后，在新书的章节里，蛋糕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男主为默默无闻的龙套演员女主争取红毯签名的正当权益”，“男主在女主情绪低迷时，坚持给她生日祝福，支持她职业道路的发展”等情节，突出双方同舟共济的真情、尊重互助的平等、情感后盾的坚实，果然获得读者的盛赞。

  蛋糕承认，创作对现实恋爱的阻碍也是客观存在的，例如过高的标准与过于敏锐的眼光。因广泛接触言情题材，她格外“慕强”，在生活中更难寻觅到理想的男友，“当我创作到小说里甜蜜动人的情节，难免会代入其中，为男主温柔的气质、卓越的智慧所折服，自然也希望现实里遇到的异性比我在各个维度上都要优秀。”

  同时，蛋糕对周遭好友的爱情点滴都要从创作者的角度思考，这让她在面对自己的亲密关系时格外敏感，甚至到达了“谨小慎微”的地步。她无奈地透露，“现流行的言情不再是单纯的‘甜饼’题材，而要求我们作者去生成波澜和挫折，让人物得到历练与成长，其中不乏移情别恋、意外怀孕、流落他乡的情节，这让我时刻保持着警惕，担心在真实的生活中落入‘渣男’的陷阱。”

  面对网络上盛行的“言情无脑论”，即“阅读言情小说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还会让人丧失基本的判断能力”，蛋糕坚决地反对。她说，言情作家本质上确实是“爱情梦境的编织人”，但这份“梦境”并非是虚无缥缈的幻觉，而是现实的依据与支撑。她希望能为读者在“梦中”培养现实的能力，带来“充实的体验，清醒的头脑与强大的人格”。

  因此，她时常借主角之口，在小说里融入价值观的表达，如 “男女主在环球影城初次约会，与路人情侣偶遇”时，情侣中的女生想购买小黄人周边。男生不顾这是女生提到过无数次的童年梦想，依旧冷嘲热讽，嘲笑她的无知幼稚。女主目睹这一现象，直接对这种“不尊重伴侣爱好，不倾听伴侣需求”的自私现象展开强烈的批驳。又比如，小说里的新年到来时，女主直言，“逢年过节遇到催婚也不该将就，千万别迫于外界的压力开始或结束一段恋情”。这些看似是蛋糕笔下的角色应情应景“即兴表演”的部分，都是她为读者精心雕琢的“梦境边界”。

  晋江文学城的读者受众以女性为主，作为女性创作者的蛋糕也通常会在言情小说里塑造强大且独立的形象，试图打破与扭转真实世界中的偏见。当被问到希望给读者留下的印象，蛋糕沉思了一会后说，“我不希望读者们对我书的态度是‘得过且过’，我期待着她们能在体验书中爱情的同时，以女主为榜样，真正汲取有益的道德品质，在真实的生活里也认可我传递的观念”。

  “明知我们隔着个太空，仍然将爱慕天天入信封，抬头望星空发梦，仍然自信。”蛋糕说，每当听到《奇洛李维斯回信》的旋律，自己总会文思泉涌，这是首融合了写信者与读信者双重视角的歌，也响应着她作为作者与读者的二元身份。坚守着脚下真实的土壤，编织出爱意流淌的梦幻银河，这首歌或许也是她心路历程的最佳注脚。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影视文化与批评》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方子添 黄佳楠 孙佳琦 陈靖泽：因为爱情：在言情小说的世界中探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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