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玉林西路的尽头
赵雷的一曲《成都》,“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唱火了成都,而成都玉林西路的小酒馆也成为一个火爆的旅游打卡地。
前不久,“小酒馆”馆主唐蕾在微博透露,小酒馆芳沁店彻底搬空。业内人士认为,唐蕾出于自身经营进行场址调整,是为了把玉林店和万象城店做得更好。
1997年,唐蕾盘下玉林西路55号一家转让的酒吧,取名“小酒馆”。2017年,赵雷在综艺娱乐节目《歌手》上唱响《成都》,让玉林西路的小酒馆火出圈,不少游客慕名来打卡。小酒馆芳沁店离玉林西路很近,开业于2007年,是小酒馆的第二家分店,也是成都最早提供专业舞台、设备的Livehouse。
“对于我来说,1998年到2008年,玉林西路,以白夜为基点,对面的飘香火锅,隔壁的龙虾一绝,一路走过去,到芳沁街的小酒馆、千高原,瑞升广场的小房子、弥渡,还有沿街的那些服装小店……这个场域就像一个时间的大筛子,我和好些老朋友老熟人在这里相识相遇,一起厮混,然后慢慢地,又各自从彼此的筛子眼里漏出去,湮没在人海之中。”
本版聚焦今日选登作家洁尘的新作《走到玉林西路的尽头》,让我们跟随洁尘的文字,一起去玉林走一走,把那些摇过酒吧夜生活的镜头,交给时间与记忆的魔法,重新在心里再过一遍。
我在成都出入最多的夜生活场所就是白夜。先是在玉林西路上的老白夜,后来是宽窄巷子的新白夜。再后来是重新再回到玉林芳华横街的白夜花神诗空间。
老白夜是2008年秋天迁移至窄巷子的。之后,玉林西路上的那家老白夜一直还在,但翟姐不管了,交给别人经营。2013年9月13日,那天我们一拨老友聚在一块儿,翟姐说,再过几天老白夜真的就没了,换另外的商家了,我们大家一起去坐坐吧。
那天,吃了火锅后一起到老白夜,时值初秋,夜风清凉,我们坐在门口的那块半月形空地上,喝啤酒。
老白夜要消失了。那个晚上,没有人更多地谈起这一个话题,但每个人心里估计多少都有点回顾的意思吧。那些年,那些夜晚,那些哄堂大笑和黯然神伤。就我自己来说,老白夜这个题材,在那些年里,被我很多次地写进各种专栏以及小说里。现在回看,是一种固定。但其实什么都固定不了,时间带走了一切。
我关于老白夜的文字,其中有一篇《在成都,诗歌如雨》,是我自己很喜欢的,记述白夜的一次诗会。
“……在60平方米的‘白夜’酒吧,朗诵者和聆听者能够达到这样彻底融合的交流效果。那是2005年7月9日的晚上。这个诗歌朗诵会本来会在一个10000平方米的场所举行,作为成都国际诗歌节的一个重头节目,策展人、女诗人翟永明和北京女导演曹克非把这个朗诵会当成一个戏剧作品做了精心的设计。诗歌节临开始前被取消后,大型朗诵会变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朋友聚会:一根蜡烛,头顶上的一盏小射灯,两个麦克风,一台摄像机,一台同步映出摄像画面的电视机,一个刊出朗诵诗歌文字的投影屏幕;来自美国、巴西、委内瑞拉的诗人,还有好些中国当代诗坛的重要诗人,一大帮诗歌爱好者,英语、葡萄牙语、汉语普通话、汉语四川话,鼓掌、笑、叹息和感动……
玉林西路的夜色,如果被我美化的话,是黄玉和蓝丝绒绞裹的夜色。从老白夜的门口望出去,尤其如此。
2021年10月1日,老白夜重回原址,重回玉林。那晚,太多老友聚集在一起。很久不见的人见面都说“哎呀你一点儿都没变得嘛”。其实都变了。那天晚上,我特意跑到老白夜的门口去望了一会儿,黄玉还在,蓝丝绒还在,但又有另外的颜色夹杂其中,一时找不到美化的比喻。回忆这种魔法,在此处没能靠近,更没能抵达。
好多人喜欢赵雷的《成都》。我觉得也挺好听,旋律平易亲切,其中还有一句很有味道的歌词,“你会挽着我的衣袖,我会把手揣进裤兜”,很有画面感,好拽,北京男孩嘛。成都男孩相对来说更温柔灵巧,会和女孩子手牵手。
对于成都人来说,这首歌里有两个词汇很惹眼,一个是“玉林路”。有人赶紧勘误,说没有玉林路,只有玉林西路、玉林北路……歌词有什么好较真的,就是玉林小区嘛。这一个地区,成都人都熟悉,作为成都最早且最为成熟的夜生活根据地,很多人青春期的夜晚就是在这个区域晃荡过去的。我在我的小说里写过好多次玉林小区,一般来说,书中人物需要在酒吧见面的时候,我都会把他们安置到玉林小区,因为我只熟悉这里的夜色。
好些年前,深圳有个建筑论坛,请刘家琨做发言,他从建筑特色和社区文化的角度专题论述了玉林小区,在此我引述开头的一段,“……玉林小区位于成都南面,是在90年代房地产风暴开始之前基本成形的。它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安居小区,其规划组织原则是最平实的功能主义,外观也从功能经济性出发,没有粘贴任何文化符号,没有一点豪华。与今日遍布全城的其他小区的建筑质量、建筑材料、平面户型和建筑形式相比,它显然已经过时了。但事实上,玉林小区却成了成都最时尚、最休闲,生活状态最成熟的社区之一。玉林酒吧众多,时尚小店林立,日常生活便利,夜生活丰富多彩,成名多年的艺术家和最年轻的创业者往来出没,如果硬要类比的话,这个社区对成都而言相当于苏荷区之于纽约。”
这篇文字后来有人叫它为《玉林颂》。这种煽情方式估计会让刘家琨嘿嘿一下,不笑。有一次我在微博上贴一篇关于巴黎蒙马特高地的游记,有人上来说,哦,巴黎的玉林小区嘛。这个说法很贴切,当然也很傲娇。换个说法谦虚一点:玉林小区,成都的蒙马特高地,搞艺术搞音乐搞文学搞媒体搞各种杂七杂八的人的聚居地。这里,很多人不上班,因此很多人睡得晚,因此夜店餐馆云集,堪称成都夜生活大本营。
《成都》里还有一个关键词是“小酒馆”。小酒馆对于成都文化艺术圈的人来说,是老窝子的意思,老板唐蕾,也是大家熟悉喜欢的老朋友。最早的小酒馆开在玉林西路上,1997年开业,相隔一百五十米是白夜。我去白夜的时候更多,写字的人一般都约到白夜。有时候经过小酒馆的门口,总能看到几个身影在拉拉扯扯之中,一看就是高了。成都人不说高了,说,麻了。
2007年,在玉林西路尽头的芳沁街,小酒馆开了第二家店。2015年,小酒馆万象城店开业。之后是2017年万象城的Littles空间开业,再之后2018年院子文化创意园开业,为玉林又添了一个文化地标……在主理老板史雷的手上,小酒馆发展得顺风顺水。
《成都》火了后,小酒馆变成了景点,当时,媒体蜂拥而上采访唐蕾,吓得她躲去了大理,还向媒体求饶:“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再说啥子了,我只想说不要再提小酒馆,那么小个摊摊儿,装不到那么多人,不要再宣传了。”熟悉唐蕾的人都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很多年前,有杂志来拍一个成都主题,参加拍摄的是唐蕾、郭彦、唐丹鸿、廖海英和我。我记得那天在玉林西路上会合,唐蕾姐素颜、短发,一条军装多包裤,两手揣在裤兜里,从街对面施施然走过来,相当“摇母”啊。我问,“唐姐,你出门不带包啊?”我真没见过女人出门不带包的。唐蕾呵呵笑,给我一一演示,“这条裤子全部搞定了,那么多包包,你看嘛,钥匙放在这儿,钱包放在这儿,手机放在这儿。剋膝壳儿(成都话:膝盖)这儿还有两个包,可以放烟和打火机……”这么利索的女人,好飒!我由衷赞叹。
前些年有一次去芳沁街那家小酒馆,唐蕾姐约的。那天不是周末,人不多,也没有演出。当时《成都》这首歌还没成为现象,小酒馆也还没有成为成都的4A景点。我们在小酒馆坐了坐,喝了点啤酒。唐蕾姐问我们,想不想吃点夜宵?同行几个男的点头,几个女的摇头。唐蕾姐说,玉林第一面哦。大家一听,全体起身,分乘几辆车,尾随唐蕾姐钻到玉林一个犄角旮旯的街边小店。深夜的小面店客人依然打拥堂,我们各自找好位置,看唐蕾姐站在店面中央,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捞鱼一般地点着同行的人头,“一、二、三……这边还有个,四……哦,那儿还有一个,五……”好像一共十来个人吧,一人一碗面,巨美味,每个人一扫而空,包括早就不敢碰夜宵的减肥的女人们。
酒足面饱,脚步踏实地走在玉林的街面上。有夜风吹过来。成都的美妙总是在这种时候呈现得十分完美。有酒、有诗、有音乐、有夜宵,最重要的是有朋友。我回头看唐蕾姐,夜色中的她笑盈盈的,笃定且从容。她现在不仅不抽烟了,也不喝酒了,甚至已经吃素了。她笑说已经和往日的酒肉聚会告别了,而且,现在她也一点都不想听到别人叫她“摇滚教母”了。现在的唐蕾姐朝着人生另外一条道路逶迤前行。关键是,她很快乐,真让人羡慕。
瑞升广场是玉林小区西侧的一个小广场,长方形,两头的宽是小区的区间马路,两头的长是住宅,一楼朝着广场这一面全是小店,美发、美容、美甲、洗脚,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卖杂货的,什么都有,品种很多,但风格统一,就是一个小字。其他的还有好些小茶坊和小酒吧。小茶坊和小酒吧都可以将桌椅板凳遮阳伞什么的从自家店铺门口延伸摆放出来,因此一到瑞升广场,人就想找个椅子陷进去;陷进去之后,人就犯困,迷迷瞪瞪中,游走小贩凑过来推销,买个柚子嘛,纯甜。
2011年7月3日深夜两点,我坐在弥渡酒吧门口的屋檐下,看着夜光中周围房子的轮廓,还有又下起来的雨。
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是因为暴雨。而且已经暴了好久了。当天下午至黄昏的大暴雨,有说是30年一遇,有说是50年一遇,那天下午,微博上全在吆喝着到成都看海。那天我正好有饭局出门,在路上辗转挣扎,20分钟的车程走了两个半小时才到。到了深夜,大家从午夜才结束的饭局上转台至酒吧,一种原因是兴致高不肯散,另一方面也是干脆聚一块压压惊。
弥渡是个小酒吧,它的对面还有一个小酒吧,叫小房子,这两个酒吧分别是成都画家和成都文人经常聚会的地方。
弥渡是何多苓除了白夜之外的另一个老窝子,更是唐雯的老窝子。平日里,如果不特别地去想一下,大家想不起来唐雯是唐蕾的哥哥。何多苓和唐雯在一起,夜深酒酣,常常会来一组二重唱,《深深的海洋》《红河谷》……
我平时去“小房子”比较多,特别是有外地文人朋友来蓉,我经常会带他们到这个让人放松的小酒吧来,这里的室内布置就是让人可以东倒西歪的那种,长长的木桌木椅,椅子上扔着厚厚的手工织布的大垫子,墙上贴满了五花八门的海报和便条。小房子的老板叫杜姐,江湖人称“诗歌的表姐”,为人亲切温柔。杜姐喜欢民族风的宽袍阔袖的打扮,棉麻质地,灰绿暗红的色调,衣摆裙裾有各种绣花,艳硕的藏式首饰。她特别爱戴一条小铜锣样式的项链,我对她说,每次见,就想拿根木槌敲响它,当……
小房子跟杜姐人一样,谦逊随和。一百多平方米,分隔成三个区域,墙上是各种海报各种涂鸦各种留言各种纸片,胡天野地的。门口缠绕着藤蔓植物,掠过枝条歪头一看,窗棂低至膝盖的店内已经坐了几个熟人,于是不走门,一抬腿就从窗户进去了。杜姐笑眯眯地过来招呼,来啦?喝啥子?还是花毛峰哇?给你们端点新鲜花生哈,好吃。
进出小房子不走门的不光是熟客,杜姐就住在酒吧后面的小区里,晚上打烊后,锁了前门,从后面的窗户钻出去,就回家了。
不知道小房子是何时开张的,印象中几个诗人总在这里斗地主。渐渐地,这里成了成都文化圈除白夜之外的一个重要据点,很多到过成都的外地文艺圈的大V,除了在白夜混过,好多也在小房子混过。
就小房子的常客来说,小房子的吸引力之一是因为到了这里,就不用换场转台了。下午开始喝茶,到了晚饭时间,喊吧台小妹把附近几家实惠馆子的菜单拿过来,点几样家常川菜;或者干脆就不看菜单,反正回锅肉、水煮牛肉、鱼香肉丝、青椒土豆丝、炝莲白什么的肯定是有的。过一会儿,餐馆小弟娃提着食盒过来,一盘一盘往外端,碗筷勺也一应俱全;等吃完了,小弟娃又十分机灵地出现了,一盘一盘地往回收。吃的过程中,杜姐有时会踱过来,哦,又吃回锅肉啊?他们的回锅肉是好吃哈。大家招呼杜姐一起吃,她笑笑,不了,后面已经在弄饭了,你们好好吃。
随意、放松,老板亲切,这是小房子的风格,但还不是小房子的核心吸引力。我认为,它的核心吸引力是它的迷幻气息。在小房子,我见过多次彼此鸡同鸭讲还交流融洽、乐不可支的场景,见过好些单身男女指望到小房子来艳遇,一晚上下来成了哥们儿,还见过聊天过程中有人突然说,等会儿我就回来,我去洗个脚……
我记得那个暴雨的深夜,在弥渡的屋檐下,看着对面小房子的灯光,灯光中晃动着不甚清晰的人影,我猜那里面一定有好些熟人。